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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绛:什麼是好的教育和婚姻?
時間:2016-08-15 訪問量:
楊绛:教育是管教,受教育是被動的,孩子在父母身邊最開心,愛怎麼淘氣就怎麼淘氣,一般總是父母的主張,說這孩子該上學了。孩子第一天上學,穿了新衣新鞋,拿了新書包,欣欣喜喜地上學了!但是上學回來,多半就不想再去受管教,除非老師哄得好。
我體會,好的教育首先是啟發人的學習興趣,學習的自覺性,培養人的上進心,引導人們好學,和不斷完善自己。要讓學生在不知不覺中受教育,讓他們潛移默化。這方面榜樣的作用很重要,言傳不如身教。
我自己就是受父母師長的影響,由淘氣轉向好學的。爸爸說話入情入理,出口成章,《申報》評論一篇接一篇,浩氣沖天,擲地有聲。我佩服又好奇,請教秘訣,爸爸說:哪有什麼秘訣?多讀書,讀好書罷了。媽媽操勞一家大小衣食住用,得空總要翻翻古典文學,現代小說,讀得津津有味。我學他們的樣,找父親藏書來讀,果然有趣,從此好讀書,讀好書入迷。
我在啟明還是小孩,雖未受洗入教,受到天主教姆姆的愛心感染,小小年紀便懂得愛自己,也要愛别人,就像一首頌歌中唱的我要愛人,莫負人家信任深;我要愛人,因為有人關心。
我進振華,已漸長大。振華女校創始人狀元夫人王謝長達太老師毀家辦學,王季玉校長繼承母志,為辦好學校嫁給振華貢獻一生的事迹,使我深受感動。她們都是我心中的楷模。
爸爸從不訓示我們如何做,我是通過他的行動,體會到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古訓的真正意義的。他在京師高等檢察廳廳長任上,因為堅持審理交通部總長許世英受賄案,甯可被官官相護的北洋政府罷官。他當江蘇省高等審判廳廳長時,有位軍閥到上海,當地士紳聯名登報歡迎,爸爸的名字也被他的屬下列入歡迎者的名單,爸爸不肯歡迎那位軍閥,說名與器不可假人,立即在報上登啟事聲明自己沒有歡迎。上海淪陷時期,爸爸路遇當了漢奸的熟人,視而不見,于是有人謠傳楊某瞎了眼了。
我們對女兒錢瑗,也從不訓示。她見我和鐘書嗜讀,也猴兒學人,照模照樣拿本書來讀,居然漸漸入道。她學外文,有個很難的單詞,翻了三部詞典也未查着,跑來問爸爸,鐘書不告訴,讓她自己繼續查,查到第五部辭典果然找着。
我對現代教育知道的不多。從報上讀到過美術家韓美林作了一幅畫,送給兩三歲的小朋友,小孩子高高興興地回去了,又很快把畫拿來要韓美林簽名,問他簽名幹什麼,小孩說:您簽了名,這畫才值錢!可惜呀,這麼小的孩子已受到社會不良風氣的影響,價值觀的教育難道不應引起注意嗎?
問:您是在開明家庭和教育中長大的新女性,和錢鐘書先生結婚後,進門卻需對公婆行叩拜禮,學習做媳婦,連老圃先生都心疼自己花這麼多心血培養的寶貝女兒,在錢家做不花錢的老媽子。楊先生,這個轉換的動力來自哪裡?您可有什麼良言貢獻給備受困擾的現代婚姻?
楊绛:我由寬裕的娘家嫁到寒素的錢家做媳婦,從舊俗,行舊禮,一點沒有下嫁的感覺。叩拜不過跪一下,禮節而已,和鞠躬沒多大分别。如果男女雙方計較這類細節,那麼,趁早打聽清楚彼此的家庭狀況,不合适不要結婚。
抗戰時期在上海,生活艱難,從大小姐到老媽子,對我來說,角色變化而已,很自然,并不感覺委屈。為什麼,因為愛,出于對丈夫的愛。我愛丈夫,勝過自己。我了解錢鐘書的價值,我願為他研究著述志業的成功,為充分發揮他的潛力、創造力而犧牲自己。這種愛不是盲目的,是理解,理解愈深,感情愈好。相互理解,才有自覺的相互支持。
我與錢鐘書是志同道合的夫妻。我們當初正是因為兩人都酷愛文學,癡迷讀書而互相吸引走到一起的。鐘書說他沒有大的志氣,隻想貢獻一生,做做學問。這點和我志趣相同。
我成名比錢鐘書早,我寫的幾個劇本被搬上舞台後,他在文化圈裡被人介紹為楊绛的丈夫。但我把錢鐘書看得比自己重要,比自己有價值。我賴以成名的幾出喜劇,能夠和《圍城》比嗎?所以,他說想寫一部長篇小說,我不僅贊成,還很高興。我要他減少教課鐘點,緻力寫作,為節省開銷,我辭掉女傭,做竈下婢是心甘情願的。握筆的手初幹粗活免不了傷痕累累,一會兒劈柴木刺紮進了皮肉,一會兒又燙起了泡。不過吃苦中倒也學會了不少本領,使我很自豪。
錢鐘書知我愛面子,大家閨秀第一次挎個菜籃子出門有點難為情,特陪我同去小菜場。兩人有說有笑買了菜,也見識到社會一角的衆生百相。他怕我太勞累,自己關上衛生間的門悄悄洗衣服,當然洗得一塌糊塗,統統得重洗,他的體己讓我感動。
詩人辛笛說錢鐘書有譽妻癖,鐘書的确欣賞我,不論是生活操勞或是翻譯寫作,對我的鼓勵很大,也是愛情的基礎。同樣,我對錢鐘書的作品也很關心、熟悉,1989年黃蜀芹要把他的《圍城》搬上銀幕,來我家讨論如何突出主題,我覺得應表達《圍城》的主要内涵,立即寫了兩句話給她,那就是:
圍在城裡的人想逃出來,
城外的人想沖進去。
對婚姻也罷,職業也罷。
人生的願望大都如此。
意思是圍城的含義,不僅指方鴻漸的婚姻,更泛指人性中某些可悲的因素,就是對自己處境的不滿。錢鐘書很贊同我的概括和解析,覺得這個關鍵詞實獲我心。
我是一位老人,淨說些老話。對于時代,我是落伍者,沒有什麼良言貢獻給現代婚姻。隻是在物質至上的時代潮流下,想提醒年輕的朋友,男女結合最最重要的是感情,雙方互相理解的程度,理解深才能互相欣賞吸引、支持和鼓勵,兩情相悅。我以為,夫妻間最重要的是朋友關系,即使不能做知心的朋友,也該是能做得伴侶的朋友或互相尊重的伴侶。門當戶對及其他,并不重要。
問:楊先生,您覺得什麼是您在艱難憂患中,最能依恃的品質,最值得驕傲的品質,能讓人不被摧毀、反而越來越好的品質?您覺得您身上的那種無怨無悔、向上之氣來自哪裡?
楊绛:我覺得在艱難憂患中最能依恃的品質,是肯吃苦。因為艱苦孕育智慧;沒有經過艱難困苦,不知道人生的道路多麼坎坷。有了親身經驗,才能變得聰明能幹。
我的向上之氣來自信仰,對文化的信仰,對人性的信賴。總之,有信念,就像老百姓說的:有念想。
抗戰時期國難當頭,生活困苦,我覺得是暫時的,堅信抗戰必勝,中華民族不會滅亡,上海終将回到中國人手中。我寫喜劇,以笑聲來作倔強的抗議。
我們身陷上海孤島,心向抗戰前線、大後方。當時凡是愛國的知識分子,都抱成團。如我們夫婦,陳西禾,傅雷,宋淇等,經常在生活書店或傅雷家相會,談論國際國内戰争形勢和前景。我們同自願參加大東亞共榮圈的作家、文化人泾渭分明,不相往來。
有一天,我和錢鐘書得到通知,去開一個不記得的什麼會。到會後,鄰座不遠的陳西禾非常緊張地跑來說:到會的都得簽名。鐘書說:不簽,就是不簽!我說:簽名得我們一筆一劃寫,我們不簽,看他們怎麼辦。我們三人約齊了一同出門,把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揚長而去,誰也沒把我們怎麼樣。
到文化大革命,支撐我驅散恐懼,度過憂患痛苦的,仍是對文化的信仰,使我得以面對焚書坑儒悲劇的不時發生,忍受抄家、批鬥、羞辱、剃陰陽頭種種對精神和身體的折磨。我絕對不相信,我們傳承幾千年的寶貴文化會被暴力全部摧毀于一旦,我們這個曾創造如此燦爛文化的優秀民族,會泯滅人性,就此沉淪。
我從自己卑微屈辱的牛鬼境遇出發,對外小心觀察,細細體味,一句小聲的問候,一個善意的鬼臉,同情的眼神,寬松的管教,委婉的措辭,含蓄的批語,都是信号。我驚喜地發現:人性并未泯滅,烏雲鑲着金邊。許多革命群衆,甚至管教人員,雖然随着指揮棒也對我們這些牛鬼蛇神揮拳怒吼,實際不過是一群披着狼皮的羊。我于是更加确信,災難性的文革時間再長,也必以失敗告終,這個被颠倒了的世界定會重新颠倒過來。
問:楊先生,您一生是一個自由思想者。可是,在您生命中如此被看重的自由,與忍生活之苦,保其天真卻始終是一物兩面,從做錢家媳婦的諸事含忍,到國難中的忍生活之苦,以及在名利面前深自斂抑、穿隐身衣,甘當一個零。這與一個世紀以來更廣為人知、影響深廣的追求自由,張揚個性的自由相比,好像是兩個氣質完全不同的東西。這是怎麼回事?
楊绛:這個問題,很耐人尋思。細細想來,我這也忍,那也忍,無非為了保持内心的自由,内心的平靜。你罵我,我一笑置之。你打我,我決不還手。若你拿了刀子要殺我,我會說:你我有什麼深仇大恨,要為我當殺人犯呢?我哪裡礙了你的道兒呢?所以含忍是保自己的盔甲,抵禦侵犯的盾牌。我穿了隐身衣,别人看不見我,我卻看得見别人,我甘心當個零,人家不把我當個東西,我正好可以把看不起我的人看個透。這樣,我就可以追求自由,張揚個性。所以我說,含忍和自由是辨證的統一。含忍是為了自由,要求自由得要學會含忍。
問:孔子十五志于學,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那一段話,已進入中國人的日常生活,成為一個生命的參照坐标,不過也隻說到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。期頤之境,幾人能登臨?如今您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覺嗎?能談談您如今身在境界第幾重嗎?
楊绛: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境界第幾重。年輕時曾和費孝通讨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,不懂,有一天忽然明白了,時間跑,地球在轉,即使同樣的地點也沒有一天是完全相同的。現在我也這樣,感覺每一天都是新的,每天看葉子的變化,聽鳥的啼鳴,都不一樣,new experince and new feeling in everyday。
樹上的葉子,葉葉不同。花開花落,草木枯榮,日日不同。我坐下細細尋思,我每天的生活,也沒有一天完全相同,總有出人意外的事發生。我每天從床上起來,就想今天不知又會發生什麼意外的事?即使沒有大的意外,我也能從日常的生活中得到新體會。八段錦早課,感受舒筋活絡的愉悅;翻閱報刊看電視,得到新見聞;體會練字抄詩的些微進步,舊書重讀的心得,特别是對思想的修煉。要求自己待人更寬容些,對人更了解些,相處更和洽些,這方面總有新體會。因此,我的每一天都是特殊的,都有新鮮感受和感覺。
我今年一百歲,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邊緣,我無法确知自己還能往前走多遠,壽命是不由自主的,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。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。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,隻在自己的小天地裡過平靜的生活。
細想至此,我心靜如水,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,過好每一天,準備回家。
附楊绛先生介紹
楊绛:最賢的妻,最才的女
被譽為最賢的妻,最才的女的楊绛先生,在過完104歲生日後,身體依舊很好,仍然思路清晰、精神矍铄。
1994年,錢鐘書住進醫院,纏綿病榻,全靠楊绛一人悉心照料。不久,女兒錢瑗也病中住院。
1997年,被楊绛稱為我平生唯一傑作的愛女錢瑗去世。
一年後,錢鐘書臨終,一眼未合好,楊绛附他耳邊說:你放心,有我!内心之沉穩和強大,令人肅然起敬。
鐘書逃走了,我也想逃走,但是逃到哪裡去呢?我壓根兒不能逃,得留在人世間,打掃現場,盡我應盡的責任。
當年已近九十高齡的楊绛開始翻譯柏拉圖的《斐多篇》。
2003年,《我們仨》出版問世,這本書寫盡了她對丈夫和女兒最深切綿長的懷念,感動了無數中國人。
而時隔4年,96歲高齡的楊绛又意想不到地推出一本散文集《走到人生邊上》,探讨人生的價值和靈魂的去向,被評論家稱贊:九十六歲的文字,竟具有初生嬰兒的純真和美麗。
錢鐘書留下的幾麻袋天書般的手稿與中外文筆記,多達7萬餘頁,也被楊绛接手過來,陸續整理得井井有條:
2003年出版了3卷《容安館劄記》,178冊外文筆記,20卷的《錢鐘書手稿集·中文筆記》也于2011年面世!
楊绛的親戚講述,她嚴格控制飲食,少吃油膩,喜歡買了大棒骨敲碎煮湯,再将湯煮黑木耳,每天一小碗,以保持骨骼硬朗。
她還習慣每日早上散步、做大雁功,時常徘徊樹下,低吟淺詠,呼吸新鮮空氣。
高齡後,改為每天在家裡慢走7000步,直到現在還能彎腰手碰到地面,腿腳也很靈活。當然更多的秘訣來自内心的安甯與淡泊。
楊绛有篇散文名為《隐身衣》,文中直抒她和錢鐘書最想要的仙家法寶莫過于隐身衣,隐于世事喧嘩之外,陶陶然專心治學。生活中的她的确幾近隐身,低調至極,幾乎婉拒一切媒體的來訪。
2004年《楊绛文集》出版,出版社準備大張旗鼓籌劃其作品研讨會,楊绛打了個比方風趣回絕:稿子交出去了,賣書就不是我該管的事了。我隻是一滴清水,不是肥皂水,不能吹泡泡。
錢鐘書去世後,楊绛以全家三人的名義,将高達八百多萬元的稿費和版稅全部捐贈給母校清華大學,設立了好讀書獎學金。九十歲壽辰時,她專門躲進清華大學招待所住了幾日避壽。
她早就借翻譯英國詩人蘭德那首著名的詩,寫下自己無聲的心語:我和誰都不争、和誰争我都不屑;我愛大自然,其次就是藝術;我雙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;火萎了,我也準備走了。
先生一路走好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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